論明憲宗崇奉藏傳佛教

论湘灵神话的流传与嬗变

 

叶修成 (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博士研究生)

   

湘灵神话始见于《楚辞·远游》“使湘灵鼓瑟兮,令海若舞冯夷”,仅有鼓瑟一事,未有繁复的情节,人物也不知性别,形象亦不甚凸出,是为众神中的一位。但湘灵神话却一直在民间和文人中代代相传,而它的丰赡与繁富,从文献载录的资料来看,亦主要集中在有唐一代。

刘城淮《中国上古神话》说:“关于湘君、湘夫人的爱情神话,自秦汉起,演变成了舜与娥皇、女英二妃的爱情传说。”由此可知,舜、二妃的传说与湘君、湘夫人的神话,最初并不相涉。但二者后来之所以重合了,实乃人为糅混的结果。《楚辞·九歌·湘夫人》[]王逸注是以帝尧二女娥皇、女英为湘夫人。其说盖本于西汉末或东汉初的谶纬之书。《河图玉板》:“湘夫人者,帝尧女也。”后人亦多从其说。《礼记·檀弓上》[]郑玄注、[]张华《博物志》卷八《史补》认为湘夫人是尧之二女,舜之二妃娥皇、女英。既以娥皇、女英为湘夫人,然湘君究为谁呢?由《楚辞·九歌·湘君》注可知,王逸虽以娥皇、女英为湘夫人,却以湘君为湘水之神,并不以之为虞舜。《文选·湘君》[]张铣注:“君,湘水神也。”可见,至唐开元初,尚认为湘君是湘水之神。秦汉时,亦有将舜二妃称为湘君者。由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、《古列女传·有虞二妃》可知秦博士、[]刘向根据传闻俗语,皆不以舜而以其二妃为湘君。《山海经·中山经》“帝之二女居之”条下[]郭璞注:“郑司农亦以舜妃为湘君。”郑司农即郑众,东汉初人。可见,至东汉初年,尚以湘君为舜妃。至唐开元中期,司马贞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·索隐》则始明言湘君为虞舜。

从以上关于湘君、湘夫人与虞舜、二妃配对关系的纷纭聚讼中,我们亦可看出湘君、湘夫人的神话与虞舜、二妃的传说,在秦汉以后渐次融合的全过程。然而湘君、湘夫人最初的神话传说实则当如[]赵翼《陔余丛考·湘君、湘夫人非尧女》所说,湘君、湘夫人乃湘山神夫妻二人,此或系湘君、湘夫人神话的原始本貌,其初当为独立存在的神话。由[]罗泌《路史·余论·黄陵湘妃》、[]陈士元《江汉丛谈·舜妃》可见,不少古人即不以湘君、湘夫人为舜二妃,却以之为洞庭山神,故知湘君与湘夫人的爱情神话,最初自有其民间流传的口头版本,而不是舜与娥皇、女英二妃的爱情传说。后来只因屈原对《湘君》、《湘夫人》的加工改写,遂为舜、二妃的传说杂入湘君、湘夫人的神话,提供了契机。因屈原所作《九歌》“文意不同,章句杂错,而广异义”,故后世的附会之说便由此而滋生漫衍。由《山海经·中山经》“帝之二女居之”条下郭璞按语、[]顾炎武《日知录·湘君》可知,郭、顾二氏均认为湘君、湘夫人并非尧之二女、舜之二妃娥皇和女英。

湘灵与舜妃,其神或二或一,古人亦有争论。《远游》[]洪兴祖补注将二女娥皇、女英视为湘夫人,并认为湘灵乃湘水之神,而非舜之二妃。顾炎武《日知录·湘君》也以湘灵与舜妃初为两神。而[]蒋骥《山带阁注楚辞·余论·远游》以否定神话的存在来驳辩洪氏之说,认为湘灵与舜妃是为一神。纵观秦汉之时,湘灵与舜妃,其形象未有重合之点,神话传说亦无相似之处,故二者最初亦当为两个不同的神灵

在早期的神话传说中,湘灵仅有鼓瑟一事,与湘夫人亦无相同甚或近似的故事情节,又鉴于中国古代民间的多神信仰,故笔者管见以为,其始亦为两不相涉的神灵。而后人将两者认作一神,实乃在后世长期的口传过程中,渐次将两者糅合混同了。湘灵与湘夫人之所以能合而为一,是因两者被信仰的地方一致而已。由《山海经·中山经》郭璞注、张华《博物志》卷六《地理考》可知,张、郭二氏均以湘夫人为湘江一带的神灵。郭璞《山海经图赞·神二女》说:“神之二女,爰宅洞庭,游化五江,惚恍窈冥,号曰夫人,是维湘灵。”因湘夫人、湘灵均为湘水之神,故郭璞始将湘夫人和湘灵混同为一了。[]罗含《湘中记》认为舜二妃娥皇、女英死后亦为湘水之神,故[北魏]郦道元《水经注·湘水》说:“大舜之陟方也,二妃从征,溺于湘江,神游洞庭之渊,出入潇湘之浦。”既同为一方神灵,且均与湘水有关,又如前文所言,湘君、湘夫人的神话与舜、二妃的传说,秦汉时早已糅合,因而,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,湘灵、湘夫人和舜妃的神话传说便也交融错杂在一起了。后世遂相沿成习。《后汉书·马融列传》[]李贤注就将湘灵、舜妃、湘夫人看作了一人。由此可知,至迟在初唐之时,湘灵、舜妃和湘夫人三者形象的糅合过程业已完成。

由于湘灵、舜妃和湘夫人三者形象的混同,因而,诸多有关舜、二妃和湘君、湘夫人的神话传说,亦糅入了湘灵神话之中。二妃流传有斑竹神话。张华《博物志》卷八《史补》:“尧之二女,舜之二妃,曰湘夫人。舜崩,二妃啼,以涕挥竹,竹尽斑。”[]任昉《述异记》卷上:“昔舜南巡,而葬于苍梧之野。尧之二女娥皇、女英追之不及,相与恸哭,泪下沾竹,竹上文为之斑斑然。”因舜二妃娥皇、女英已同湘灵糅混,故后人遂将二妃泪染斑竹的神话亦融入了湘灵神话之中。[]鲍溶《悲湘灵》从诗题和内容可知,此诗是将舜妃娥皇看作了湘灵。“斑斑泪篁下,有学瑟鬼。”诗人又将舜妃的斑竹神话与湘灵的鼓瑟神话杂糅在一起。[]陈陶《题僧院紫竹》也将舜二妃与湘灵等同起来,并把二妃泪染斑竹的传说并入了湘灵神话,故言“文异湘灵哭”。

因湘灵“鼓瑟”,故后人在其瑟这种乐器上,亦增添了不少情节。[]钱起《省试湘灵鼓瑟》给湘灵所鼓之瑟增了一“云和”之名。而“云和”之瑟,实则典出《周礼·春官·大司乐》。又由[刘宋]何承天《重荅颜光禄》可知,“云和”之瑟及其乐声,乃为降天神之所用,而钱氏以之为湘灵所鼓之瑟来命名,则又丰富了湘灵鼓瑟的神话。

[]李商隐《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》认为湘灵所鼓之瑟为五十弦。然[]熊朋来《瑟谱·后录》说唐代之瑟,未有五十弦的。而瑟有五十弦,实源自伏羲作瑟神话。可见,唐人言湘灵鼓五十弦之瑟,实乃借用了伏羲作瑟神话之故。

[]郑震鄂州南楼》说“湘灵霞”,意为湘灵身系光艳的玉佩。湘灵系佩,实乃来自湘君遗佩的神话。《楚辞·九歌·湘君》:“捐余玦兮江中,遗余佩兮醴浦。”前文已言,秦汉时有以舜二妃为湘君者。[]韩愈《黄陵庙碑》即谓娥皇为湘君。又如前文所论,舜妃与湘灵二者形象早已糅混,故后人亦有将湘君视为湘灵者,如[]高似孙《水仙花前赋》就将湘君认作了湘灵。于是,湘君遗佩亦融入湘灵神话,遂演变成了湘灵系佩。

[]刘蜕《招帝子》同称“帝子”、“湘灵”、“湘娥”,是将三者看作了一人的。而“帝子”出自《湘夫人》“帝子降兮北渚”;“湘灵”出自《远游》“使湘灵鼓瑟兮”;“湘娥”,则《后汉书·文苑列传》李贤注:“湘娥,尧之二女娥皇、女英,湘水之神也。”在此,显见诗人已然将湘夫人、湘灵、舜妃三者视为了一个神灵。此赋又言“琼为”、“抚瑶瑟”、“泪斑筠”等,联系前文所论可知,湘夫人、湘灵、舜妃三者的神话传说在唐人作品中亦已融汇在一起了。

综上所述,由于湘灵、湘夫人和舜妃三者形象的混同,后人于是将舜妃泪染斑竹、云和降神、伏羲作瑟、湘君遗佩等神话传说糅入了湘灵神话,因而,湘灵神话的情节便逐渐丰富起来,其形象亦鲜活起来,遂演变成了一位身系光艳的玉佩、手鼓五十弦的云和之瑟的女神。

 

湘灵初次出现时,本为《远游》作者寻求精神解脱的众神中的一位,其自身形象并未流露出悲伤情调,且从原文“使湘灵鼓瑟兮,令海若舞冯夷”来看,甚至带有某种愉乐的意味。但在唐诗宋词中,湘灵却每每以悲怨形象出现。

湘灵鼓瑟之所以成为后世古典文学作品中的悲怨意象,究其缘由,悲愁因素实则来自两个方面的神话传说。一则源自素女鼓瑟的神话。由《史记·封禅书》可知,素女所鼓的五十弦之瑟的乐音太过悲哀,不堪听闻,故太帝遂将五十弦减至二十五弦。瑟声本怨,因而“湘灵鼓瑟”便被后人赋予了悲怨的象征意义,极富感伤色彩,此实乃移入了素女鼓瑟神话的因子。二则来自湘君、湘夫人和舜、二妃的悲情传说。前文已言,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,湘灵、湘夫人和舜妃三者形象渐次糅混在一起,诸多有关湘君、湘夫人和舜、二妃的神话传说,亦融入了湘灵神话之中,故湘君和湘夫人的久候不遇、舜与二妃的死别泪染斑竹等悲愁情节亦给湘灵神话染上了悲情气氛。基于以上两点,湘灵又被塑造成了一位哀婉动人的悲怨女神的典型形象,故后世文人凡抒发悲怨抑郁情志时,多以湘灵为代,如[]韦庄《岁晏同左生作》。直至近人鲁迅先生《湘灵歌》亦借湘灵悲怨意象来沉痛哀悼被难的革命烈士,愤怒控诉国民党反动派湖南大屠杀的反革命罪行。

湘灵除了多以悲情形象呈现于后世文学作品中,亦给后人留下了一个极富喜剧性的传奇故事。据《旧唐书·钱徽传》载钱起参加省试,以所听鬼谣“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”为试律诗的结句,深得主考官李暐的赏识和赞许,以为有神相助,遂登进士第,授官校书郎,成为千古美谈。后人多认为钱起是得湘灵之助,并引以为奇,故此传说在后世流传甚广,影响亦甚深。[]张邦基《墨庄漫录》卷一载苏轼即化用了钱起的湘灵鬼谣入词以戏谑同游者。

结言:湘灵神话最初出现时,仅有鼓瑟一事,其情节简单,形象模糊。但自秦汉之后,逐渐被糅混了湘夫人、舜二妃等神灵形象;湘夫人不遇、湘君遗佩、舜妃泪染斑竹、伏羲作瑟、素女鼓瑟、云和降神等神话与传说亦杂入了湘灵神话,于是其情节不断丰赡和繁富,其形象亦渐次凸显和丰满,其造型至唐代基本趋于完美,终被塑造成了一位身系玉佩,手鼓瑶瑟,愁思郁结,痴情怨怼,弹奏哀乐,倾诉悲情的凄艳动人的典型女神形象,故后世文学作品中,湘灵多以悲怨意象呈现,但也给后人留下了一个极富喜剧性的湘灵鬼谣的传奇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