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〈文子〉成书及其思想》
葛刚岩(武汉大学文学院 副教授)
内容提要
《文子》是古代道家的重要著作,上承《老子》哲学,下启黄老道家,思想体系上以老子道学为中心,兼有部分儒家、法家思想,是老子道家向黄老道家发展过渡的桥梁。对该书的研究,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把握中国思想史、中国哲学史的发展脉络,尤其对我们理解周秦、两汉期间道家思想的流变、诸子思想的融合,都有很好的启迪作用。
上千年来,历代学者殚精竭虑,对于该书中的诸多问题进行了潜心研究,在某些方面也取得了很大进展,部分地解决了其中的一些难题。但毋庸讳言,前人研究中也存在着许多不足,有些属于论证过程中的逻辑问题,有些属于材料误解问题。同时也有一些可以进一步探索的问题仍无人问津。
基于上述情况,本人欲以八角廊简本《文子》为依据,辅以《文子》佚文、佚注,对《文子》一书重新比勘、梳理,对其中的一些疑问尽量做出科学性的解释。本文共分五章:
第一章:《班固“依托”说辨证——文子其人与〈文子〉其书》。是关于文子其人、《文子》其书以及二者之间关系的考辨。
本章借助相关的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,细心地梳理了诸“说”提出的过程、分析了他们各自依据的理由,认为李暹主张的“文子即计然”的说法,乃根据《史记》等他书记载推演出的。江湶为支持“文子即文种”说而提出的依据也缺乏说服力,难以信从。笔者通过研读八角廊汉墓竹简《文子》释文(即简本《文子》),发现简本《文子》中文子称对方为“天王”。这样的例证在简本《文子》中存有两处,一是第2391号简文:“……辞曰:道者,先圣人之传也。天王不赍不□……”;二是第0892号简文:“……之。天王若能得其道,而勿废,传之后嗣……”,可证《文子》中的平王是“周平王”无疑,这也印证了班固所谓的“称周平王问”一说。又《汉书·古今人表》中平王宜臼稍前有“文子”其人,年岁长于平王,这与简本《文子》中那位德高望重、深受周天子敬重的文子身份较为吻合,这也为班固提出的“依托”说找到了依据。
我们认为,原本《文子》当成书于战国后期至西汉之初,成书者将该书托为周平王时的文子所作,以达到托古以贵今的目的。汉之初,由于该书的思想内容适应了当时政治统治的需要,加之曹参等人的大力提倡,《文子》一书在西汉初期的几十年间,倍受推崇。
第二章:《由简本〈文子〉看原本〈文子〉的思想》。是以简本《文子》为研究蓝本,对原本《文子》思想体系作出的一个推断。
《文子》一书,班固已疑为依托。后来,该书在流传过程中又发生了很大变化,有关思想方面的探讨凤毛麟角。总体说来,八角廊简本《文子》出土以前,《文子》一书的研究多集中于该书的真伪、成书时间等,涉及该书思想领域的研究较少。1973年简本《文子》出土以后,研究者对该书思想的关注程度有所提高,研究角度和方法也呈现出多样化的趋势,但仍然存在一些不足之处,具体表现在两方面:一是大多数学者仍以传世本《文子》作为《文子》思想研究的蓝本,没有给予简本《文子》以足够的重视。二是将今本《文子》与简本《文子》混为一谈,忽视了二者之间的差异。
本章中,笔者首先对江世荣、王利器等人主张的“《文子》是《老子》古注”一说进行了分析辩驳。然后对简本《文子》277条简文逐一梳理归类,推考出原本《文子》所涉及的七方面内容:(一)论“道”;(二)论“德”、“仁”、“义”、“礼”;(三)论“兵”;(四)论“教化”;(五)论人主之修养;(六)阐述对“法”的态度;(七)阐述对“贤”的态度。通过对简本《文子》思想内容的分析,我们认为《文子》一书应是老子后学在新的时代,根据时代需要继承、改造老子思想的著作,它以《老子》道家思想为主体,又吸纳了儒、法、墨等诸家思想,这也反映了战国后期乃至秦汉之际,诸子百家相互吸收、彼此兼容的时代特点。由简本《文子》思想内容来看,原本《文子》只是具有了黄老思想的某些倾向,但不足以算作典型的黄老著作。孙星衍所云“黄老之学,存于《文子》”,乃是依据今本《文子》而言之,至于原本《文子》的思想体系,应看作是由老子道家向黄老道家过渡的中间环节,也是《老子》君人南面之术走向理论化、系统化的重要发展阶段。
第三章:《由竹简〈文子〉论今本〈文子〉晚出》。是以比勘的方法进一步证明了简本《文子》不同于今本《文子》,后者晚出。
针对今本《文子》的成书问题,学术界出现了多种说法:(一)残本说。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汉简整理小组在《定州西汉中山怀王墓竹简〈文子〉的整理和意义》一文中,比照了简本《文子》与今本《文子》六个方面的差异后,认为“从今本《文子》的内容看,后人在残缺不全的《文子》中,加进一些内容是可能的。” (二)增补说。谭家健认为,《文子》竹简本与今传本“两个版本是一本书”,东汉人在整理《文子》过程中,参照《淮南子》进行增益修饰,遂成今本之《文子》,“后者只是改动增补修饰,不是另起炉灶”。(三)窜改说。王云度认为,原本《文子》在汉末以后就已散乱,至隋唐之前,整理者在散乱的原本《文子》基础上将其重新整理而成今本《文子》,今本《文子》“虽对原本《文子》有所窜改,但在总体上是不会有太大出入的”。(四)合编说。王三峡认为,竹简本《文子》作于战国晚期,在此之前的战国中期尚另有一“传本”,班固《汉书·艺文志》中所记“九篇本”《文子》即是“‘传本’《文子》与竹简本《文子》的合编本”,而今本《文子》“即由《汉志》九篇本演变而来”,今本在流传期间虽有一些变化发生,但“这只是外在形式上的,其基本内容没有太大的变化。”其中,定州汉简整理小组所提出的“残本”说较为科学,但由于文中对该说缺乏系统、详细的论证,所以学术界对该说始终未取得一致意见。
本章以简本《文子》为依据,在定州汉简整理小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,逐一对照了简本《文子》与今本《文子》,发现二者之间在内容、行文格式、与《老子》一书的关系等诸多方面都存在着很大的差异,通过对这些差异的分析研究,不仅印证了定州汉简整理小组“残本”一说的可信性,而且进一步证明今本《文子》至少形成于汉景帝时期或更晚,而且该本在西汉中期以后的流传过程中,出于某些原因确实发生了较大的变动。
第四章:《今本〈文子〉与〈淮南子〉的关系》。是对今本《文子》与《淮南子》关系的讨论。
今本《文子》与《淮南子》关系的研究,可分为前后两个阶段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,今本《文子》抄袭《淮南子》的说法(简称“《文子》抄袭”说)为大多数学者所接受,代表人物主要有柳宗元、王念孙、陶方琦、钱熙祚、梁启超、章太炎、王叔岷、张岱年、何宁等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,随着大量简帛、铭文、器物的出土,研究者对古书的真伪问题有了新的认识,“疑古”之风渐趋衰微。九十代初,李学勤又适时地提出了“走出疑古时代”的观点,这在学界产生了极大反响。1973年马王堆汉墓帛书和八角廊简本《文子》的出土,使得《文子》一书非伪的说法成为学术界的共识。
在这一前提下,许多学者都力主今本《文子》非伪一说,接受《淮南子》抄袭《文子》的结论。艾力农认为:“竹简一出,《文子》的真伪就好判断了,《文子》一书定有后人篡改,但是一部先秦古籍确无问题了,《淮南子》当是抄了《文子》”。此处许多学者忽略了一个问题,即:上千年来研究者所讨论的对象双方应该且只能是《淮南子》与今本《文子》,而非《淮南子》与简本《文子》。所以说,简本《文子》的早出并不能证实今本《文子》早于《淮南子》,更不能将简本《文子》早于《淮南子》作为求证《淮南子》抄袭今本《文子》的依据。笔者对正反不同观点的文章所提供的论证资料进行阅读比较后发现:主张《文子》抄袭《淮南子》一说的学者提出了一些较为有力的证据,而持反对意见的学者对于这些证据或避而不谈,或反驳不力;相反,主张《淮南子》抄袭《文子》一说的学者所提出的各种依据或存在着逻辑错误,或材料使用不当。为此,笔者用了近半年的时间,将今本《文子》与《淮南子》逐句对勘,发现许多疑问是《淮南子》抄袭《文子》一说所无法解释的。
所以,在今本《文子》与《淮南子》二者之间的关系上,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,是今本《文子》抄袭了《淮南子》,而不是《淮南子》抄袭了今本《文子》。
第五章:《今本〈文子〉的形成与流变》。是关于今本《文子》形成及流变过程的考辨。
关于今本《文子》,柳宗元《辨文子》中就已指出其中有些内容为真,有些内容为伪,“其辞时有若可取,其指意皆本老子。然考其书,盖驳书也。其浑而类者少,窃取他书以合之者多。凡孟、管辈数家,皆见剽窃,峣然而出其类,其意绪文辞叉牙相抵而不合。不知人之增益之欤?或者众为聚敛以成其书欤?然观其往往有可立者,又颇惜之。悯其为之也劳,今刊去谬恶乱杂者,取其似是者,又颇为发其意,藏于家。”可以看出,当年柳宗元曾对该书进行过一番辨真去伪的工作,整理出了一个他自己认为比较可靠的《文子》刊本,藏于家中。令人惋惜的是,柳氏刊本《文子》已经失传,无法知晓其大体情况。今本《文子》真伪参杂,虽为多数学者所认同,但至今没有人像柳宗元那样,重新论定今本《文子》中的真、伪内容。
笔者将今本《文子》与《淮南子》、《老子》、《庄子》、《孟子》、《荀子》等诸多文献进行比勘,发现今本《文子》在袭用其他文献内容的方式上可以分为两类:
第一类是整章文字较为集中地出自《淮南子》的某一篇或两篇,基本上属于择要摘录,除个别字词之外,几乎不作任何改动,袭用方式直接而简单。
第二类则是在《文子》原文基础上,根据行文需要适当地插入《老子》、《庄子》等书文句,并对某些文句作了改动。较之第一类而言,此类引文在引用方式上较为零星分散,引用的书籍较多、较杂。
从内容上看,属于第一类的章节内容,在思想上主要以道德、无为、执一、雌弱、虚静为论题,与简本《文子》所浮现出来的思想论题大体一致;属于第二类的章节内容,思想体系较为繁杂,与《淮南子》较为相似。我们正是以此为据,将今本《文子》的内容分为三部分:
(一)《道德篇》中的第一、第三、第五、第七、第九、第十一、第十三、第十五、第二十章内容与简本《文子》内容相合,属于原本《文子》原有文字。
(二)《道原篇》的第三、第四、第十章;《精诚篇》的第十三、第二十一章;《九守篇》的第十、第十一、第十二章;《符言篇》的第三、第四、第六、第七、第二十三、第二十七、第二十九、第三十章;《上德篇》的第五、第六章;《微明篇》的第十九章;《自然篇》的第一、第三、第六、第七(从章首至“反清净,物将自正。”)、第十一章;《下德篇》第六章;《上仁篇》的第十一、第十二章,共计二十七章内容属于第二部分,是整理者参照《老子》、《庄子》等其它典籍进行整理增补而成的内容,虽经部分改动,但部分地保留了原貌。
(三)除去以上内容之外,今本《文子》其余一百五十二章的内容都能在《淮南子》中找到对应文字,这部分内容是第二位整理者在第一次整理的基础上,将《淮南子》的大量文字增入今本《文子》。纵观古代典籍之聚散,每当典籍经历一次浩劫之后,新兴王朝总要不遗余力地采掇亡书,对献书之人按所献书籍卷数予以赏赐,《文子》一书残损严重,即使有了第一次整理,该书的篇幅仍然极其有限,大约是出于邀赏的目的,第二次整理者不惜大量抄袭《淮南子》原文,以充原卷。
俗话说“真理不辩不明”,我们深信,在尊重历史事实的基础上,必能弄清《文子》的本来面目,恢复其在中国思想史、文化史、哲学史上真正的学术地位,使它在我国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中发挥更大的作用。